初讀王小波的時候,印象最深的就是《一隻特立獨行的豬》,寫得特逗特有趣。
後來再去讀,發現那是一隻不甘於命運安排的豬,是一隻無視生活設置的豬。
「我已經四十歲了,除了這只豬,還沒見過誰敢於如此無視對生活的設置。相反,我倒見過很多想要設置別人生活的人,還有對被設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
「生活的設置」隨處都可見,並且我們自己無時無刻都在其中,因此無視生活的設置,也可以說是對「命運」的反抗。
說是命運,其實也是人對自己的設置,說是設置,其實就是生活的規則。
規則對於任何人來說都一樣,只是有些人選擇了遵從,而有些人選擇了另外一條路。
「林中有兩條路,我選擇了人少的一條」。
王小波在人生的兩條路面前:「選擇了人少的一條」。
1952年5月13日,王小波出生在北京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
父親王方名是文科教授,卻不讓家裡的孩子學習文科,理由很簡單——文科容易「惹事」,還沒「出息」。
因此,小波兄弟姊妹五個人,除了哥哥王小平之外,全都學了理科。
王小平學了哲學,王小波在選擇學科的時候,李銀河力挺小波學文學,但是小波父親告誡過孩子們: 如果不是壽星老上吊嫌命長,盡量離意識形態遠一點。
小波去徵詢哥哥王小平的意見,王小平說:「真傳一張紙,假傳萬卷書」。
言下之意,還是希望他去讀理科,畢竟理科的東西,實打實。
王小波最終沒有選擇文學,而是選擇了理科的貿易經濟系商品學專業。
人生從來就沒有一個正確的設定,從來就沒有規定什麼樣的人只能做什麼樣的事情。相反,人生所有可能都在自己的選擇當中。
很多年以後,王小波成了一種符號,這種符號讓我們覺得,他當初所有的選擇都是對的!
從王小波的書裡(文章)當中,你會發現,一個人要成為自己,要形成自己的符號。
不得不承認的是,不管哪個時代,真正能夠活出屬於自己生命「符號」的人,都是極少極少的。
而大多數的沈默,恰恰是這個世界最沈重的地方,也是最容易淹沒個人符號的深淵。
王小波出生的那個時代,是最熱情的時代,也是最無知的時代,是最喧嘩的時代,也是最沈默的時代。
那個時代,一些很美好的東西被打碎在地上,很多人把心裡的聲音藏起來,和所有一起沈默著。
13歲時,王小波跟著哥哥到父親的書櫃裡偷書看。
那時候書不能亂看,父親王方名就把一些不宜擺在外面的書鎖起來,比如《變形記》《十日談》,還有莎士比亞的戲劇。
王小平自以為讀書速度快,可是發現每次都沒有王小波快,有一次,他把王小波叫來,二人比賽閱讀,後來發現自己讀過一大半,小波已經讀完,兩人經過計算,發現原來王小波的閱讀速度,是常人的7倍。
有些東西,是後天可以學到的,而有些東西,卻是先天給予的。
那時候,十幾歲的少年,心裡的那股不安,已經隱隱躁動起來,那是寫作的徵兆啊。
任何作品,都是內心的傾瀉,是一個人情感和靈魂的傾瀉。十幾歲的小波,已經有了那股子沖動。
十六歲那年,有一次在月光下,王小波用鋼筆在一面鏡子上寫詩,寫完又涂了,然後又寫。
也是在十六歲,王小波插隊到雲南。他喜歡看書,不幸的是,「上頭」領導不許他看。為此,王小波給壞領導編了一個故事,描寫他從尾骨開始一寸寸變成了一頭驢,以洩心頭之憤。
從很多作家的身上,都會發現一點,那就是他們身上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寫作沖動,這種沖動,讓他們將生活化為藝術,並把生活當做素材,去審視那些有趣的和無趣的靈魂,以此作為對自己的升華和再創造。
天才就是能從生活中看見不一樣的光的人,生活把人摁在泥淖當中,但有人抬頭看見了星光,於是內心有了希望。
寫作就是將這片星光留住,給一些迷途的人。
當然,寫作未必就是寫成一本一本的書,也可以是心魂的交流在恰當的時候得以宣洩。
王小波那時候就在寫作,但是,為了更好的寫作,他還需讀更多的書,去完善那個叫做「王小波」的個人符號。
最近幾年,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讀書的意義是什麼?
後來得到一個答案,一般意義上的讀書是為了更好的生活。
何謂更好?好的工作,好的收入,好的愛情。
可真的只是為了這些東西嗎?有人生活無書不快,「一日不讀書,塵生其中;兩日不讀書,言語乏味;三日不讀書,面目可憎。」
當一個人讀書不僅僅是為了換取更好的物質的時候,讀書大概就成了對生活裡個人符號的拯救了吧。
木心說:
人生在世,需要一點高於柴米油鹽的品相。
而王小波說的則是:
一個人只有今生今世是不夠的,他還應當有詩意的世界。
不管是木心還是王小波,他們都是時代為數不多的有趣而高雅的靈魂,那麼,「高於柴米油鹽的品相」是什麼呢?「詩意的世界」又是什麼呢?
王小波講過養豬時的一個故事:
有一段時間,他每天要用獨輪車,推幾百斤重的豬糞上山。每天苦不堪言。
但他說,「好在那些豬沒有思想,不然它們看到人類不遺餘力地要把它們的糞便推上山,肯定要笑死。」
也許,這就是詩意吧,這就是高於生活的品相吧。
我們可以把它叫做個性、人格,也可以叫做精神,或者叫做靈魂。
1978年,大學聯考恢復了,王小波26歲了。他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
對於有些人來說,讀大學是為了一紙證書,但對於有些人來說,讀大學是為了一整個圖書館,陳寅恪出國留學,就是為了國外的圖書館。
王小波是為了圖書館嗎?不知道,但是那個圖書館,為他提供了精神成長的養料。
王小波看書是先看文學史和文學評論,目的是為了知道哪些書是在文學史上有一筆的,然後再去讀那些作品。
對於讀書人來說,手裡有一卷好書,就覺得滿足,衣服冷點可以、熱點也行,吃得好最好,吃不好也行,但是書不好不行,沒有書不行。
那些書本,都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符號,是一個個靈魂曾經發出的聲音。
現實是沈默的,而那些書本卻發出了聲音。
王小波聽見了。
讀書人除了書,也有感情,而且感情經過一本本書的洗滌,變得純粹無比。
1980年,大學期間,王小波和李銀河的感情,終於是有趣勝過了美醜,「長得很醜」的小波與李銀河修成正果,兩人成婚了。
二人沒有酒宴,雙方父母各自擺了一桌,就算完了。他們兩人的愛情,已經超越了形式,唯兩個靈魂相互依偎。
每當想起世間很多感情最終被彩禮考驗、最終被戒指考驗、被做不做家務考驗,就總是想起當年三毛和荷西結婚的那天,荷西依舊去公司上班,下班之後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就那樣結完婚。
越是美好的愛情,就越是不講究形式,越是世俗的愛情,越是被形式束縛,也就越是經不起考驗。
1982年,王小波大學畢業,李銀河申請國外留學。
小波未能同行,他就留在國內,以書為伴,以寫作來對抗無聊的日子。
1984年,王小波追妻子追到了美國。在語言學校時,外國老師告訴他:「你不是要上學,而是要資助!我們系要削減,現在連同事的飯碗都保不住,沒錢管中國人。」
之後,王小波聯系了一大批學校,只等來四個回信,三個拒絕,一個同意,且自掏學費。沒有錢,他動了打零工念頭——去餐廳做服務員。
到了餐廳後,王小波什麼也不會,只能刷碗。
一個人不應該只有眼前的生活,還應該有詩和遠方。他不願意過這樣的生活。
那時候,李銀河對王小波說:
「你踏實在家寫小說吧,我來想錢的事兒。」
靠著李銀河400美元的獎學金過日子,兩人日子過得很苦。
有一段時間,哥哥王小平也看不下去了,對李銀河說:「小波靠寫小說沒法維生啊。」而李銀河卻很堅定:
小波是天才,文學才能荒廢了太可惜,而文學是他的命,不寫小說,他就是行屍走肉,那樣的話,即使物質生活水平再高也沒有任何意義。
王小波就這樣躲在李銀河身後寫作、讀書,就像錢鍾書先生躲在楊絳先生身後寫圍城一樣。
那幾年時間,王小波看了很多西方哲學,先是看了羅素,後來又看了西方哲學,還有許多「不常見的禁書」。
他還寫了《唐人故事》,完成了大量《黃金時代》的寫作架構。
後來在《黃金時代》當中,王小波更是懂得了 邏輯學的好處,是在荒誕世界裡,找到可笑的曲徑通幽。
通向哪裡呢?通向那個清醒自持的自我。
哲學的好處,就是讓人懂得如何審視自己,並在有限的生活中發現無限的可能。
在王小波的生活裡,李銀河似乎是他的護道者,每次對自己懷疑自己的時候,李銀河都會說:「小波,好好寫小說吧,你是無價之寶。」
事實證明,王小波寫著寫著,真把個人符號給寫出來了。
他的靈魂,他的精神,就成了一種符號。
在沈默的現實當中,終於多了一個聲音,他是王小波。
1992年,《黃金時代》在台灣發表並獲獎,獲得了聯合報25萬台幣。
拿到獎金後,王小波從人大辭職,從此專業在家寫作。
但是現實並沒有給予他認可,當時,王小波很多作品:《紅拂夜奔》、《萬壽寺》,舞台劇《東宮西宮》、《似水柔情》……
這些作品每一部都巧思密佈,心血用盡,結果都是一樣,發不出來。
編輯要求他不斷修改,可是改來改去,作品完全變樣了,最後還不一定能發表。
王小波說:「人活著都是為了要表演,所以才失去了自我。即便無處可去,也要永不屈服。我堅決不改了。我寧可寫有滋有味發不出來的東西,也不寫自我約束得不成樣子的文章。」
作品無法發表,沒有稿費,沒有獎金,他去考了一個貨車司機駕駛照,為了「以後活不下去,就當個貨車司機」。
可惜,他最終沒有當成貨車司機就離開這個世界了。
1997年4月10日晚,王小波離世。
可笑的是,王小波走後,很多人開始看到王小波的價值,王小波在文壇火了,真正成了一種「現象」。
如今,學文學的,沒有不知道王小波的,喜歡「讀書」的,沒有不讀王小波的。
王小波說: 「我們的生活有這麼多障礙,真他媽有意思。這種邏輯就叫做黑色幽默。」
也許,這也是一種黑色幽默吧。
王小波走後,有人問李銀河:「如果有機會,你最想問王小波一個什麼問題?」
李銀河說: 早上我去給小波掃墓的時候,有一些讀者在墓前放了鮮花、二鍋頭或者煙,有一個人放了一篇王小波的文字,一隻胡蝶就一直貼在上面。我很想問問小波:你走得太急了,你走後,時代裡每一個人都在變,太多人沒有靈魂,而你呢?你的靈魂還在不在?
太多的人沒有靈魂,有靈魂的人才顯得那麼孤獨。
今天讀王小波,我們會發現,一個人比他的同類走得快,他的同類便很難理解他,直到很久之後,他們走到了他曾經站立的位置,才恍然明白他所看見得到一切。
但我們千萬不要妄想你周圍的人能夠跟你保持同步,除非你停下來,跟他們一起走。
今天別人怎麼看王小波,已經不重要了。
但我要奉勸一些人,不要用你的狹隘去看別人,你看不懂,因為你離他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