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裡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於喊叫,也不是來自於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
餘華在《活著》里,描寫了這樣一個人物,他的一生充滿變故和苦難,家人不間斷地離他而去,以至死之將至之時,他與一頭瀕死的耕牛相依相伴。
令讀者驚歎不已的,苦難和睏頓雖伴隨他的一生,而他依然友好地對待這個世界。尤其是在風燭殘年之時,這位飽經風霜的老人,愈加以溫柔的目光、平和的心態示人,頑強地生活下去。
“活著”,在這裡,讓我們感受到一種執著的信念。
1、我想著,那一屁股債又不會和我一起吊死,算啦,別死啦
《活著》的主人公福貴,在故事開篇特彆不招讀者待見。如果把福貴的一生分為三個階段,那麼年輕時家境沒有敗落之前的那段時期,是他人生的第一階段。
那時候,他是一個鮮明的地主家庭敗家子形象。由於家境厚實,生活無憂,他整日遊手好閒,不務正業,吃喝嫖賭,樣樣精通,上不尊老,下不愛幼,放蕩、放肆、愚鈍又愚蠢,如此一來,祖上傳下來的一百畝地,沒過多久就被他生生敗光了。
令人欣慰的,敗了家業的福貴雖然氣死了父親,卻是從頭到腳改邪歸正。從此,福貴在讀者的眼裡變了一番模樣,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規規矩矩、老實本份之人。
當他賭博賠盡了田產房產,他想過自殺,好在,那只是一瞬的念想。回到家後,父親賣掉了田產房產,全部換成銅錢,讓福貴用扁擔挑著進城還賭債,整整挑了一天。扁擔磨破了綢衫,皮肉也滲出了血。自此,福貴的人生發生了大逆轉,人性的轉變也緊隨這一轉折而來。
而後,福貴開始了他命運多舛的動蕩人生。苦哈哈地承受生活賦予他的各種責任,苦哈哈地歷經命運給予他的各種不幸與磨難。
2、福貴,一個能夠看到自己過去模樣的人
毋庸置疑,苦,貫穿著福貴人生的後兩個階段。
任誰都不好去想像一個地主家的闊少爺,一夜之間,家財散盡,再反身去做新地主龍二的佃戶,且這龍二還是那個害他一無所有的罪魁禍首。
這個過程,福貴的心態是平和的,態度是積極的。沒有絲毫的怨天尤人,怪自己而不自暴自棄,實屬難得。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細節,一前一後,福貴完全脫胎換骨,以至於待到日後龍二以惡霸地主的身份遭槍斃時,讀故事的人還著實為福貴捏了一把汗。
家族的敗落、戰場上的死裡逃生使福貴經歷了貧窮和生死的雙重洗禮,此時此刻,即便在人生的第一階段,他曾犯下不可饒恕的糊塗錯誤,都已經是徹底翻篇了。
接下來的人生裡,雖然命運多舛,兒子、女兒、老伴、女婿、外孫,一個一個先他而去,加上非常時期社會動蕩不安,自然的、人為的災難不斷,飢餓、苦難與病痛如影隨形,但對於福貴而言,他的人生已經翻開了新的一頁。
老年的福貴能夠清晰地看到自己過去的模樣,那些苦難和考驗,那些驚恐和哀痛,仍歷歷在目,甚至連自己衰老的過程他都猶如一個旁觀者般一清二楚。
於是,在旁人看來這位歷經歲月滄桑的苦難中的倖存者,竟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將自己的人生向“我”娓娓道來。整個過程他的表現就如同那天邊悠悠的浮雲,從容淡定,輕描淡寫。
兒子死了,女兒又死了,這種巨大的苦難該如何去承受?無人能曉。於是,當不得不去承受時,唯有去忍受。那種身為人父的痛苦,福貴沒有細說,但無疑他是經歷了一段苦挨的忍受期。
是的,忍受。除了福貴外,這個家庭中的每個人都在苦難中學會了忍受。
家珍從初始便以一個女性寬容博大的胸襟忍受著福貴的不忠帶給她的精神折磨,後來又以常人無法想像的與病魔抗爭到底的毅力忍受著病痛帶來的肉體折磨。
鳳霞則常年忍受著聾啞所帶來的諸多不便和輕視,忍受著年少時期因家境貧寒不得不與父母兄弟的別離,忍受著無法象普通人那般嫁做人妻的遺憾和傷感。
有慶則忍受著每日起早給羊拔草,然後光腳小跑十幾里路趕去上學的苦,忍受著父親的嚴厲和“蠻不講理”,忍受著自己心愛的羊一次次被宰、被賣。
當然,這書中所有人的忍受,都直接或間接的和福貴的人生經驗掛鉤。他們的苦痛,統統都是福貴的,骨肉親情將每個人的遭遇與福貴的苦樂緊密相連。
但有一點是千真萬確的,忍受在這裡並不是妥協,而是一種堅韌不拔,一種倔強不屈。在這個家庭裡,我們看不到絕望。從福貴以及家人身上,我們感受到絕望的不存在。
3、動蕩苦難的一生,平靜快樂的一生
無疑,福貴的一生在動蕩中度過,但在這苦難之中,他的靈魂卻始終是平靜的。
日子過得又苦又累,心裡反倒踏實了。福貴在磨難中似乎找到了命運的餽贈,幸運始終沒有離開他三尺之外。老婆的賢惠、孩子的懂事,幸福的感覺一直不離他左右。幾乎所有的睏頓和苦難都能被親情所帶來的溫暖和幸福感溶解稀釋。
向死而生,是沈重的,其苦難感是難以想像的。然而,在這本《活著》里,我們感受到的更多、或是更明顯的反而不是苦難和眼淚,而是滿足和幸福、平靜和快樂。
也許我們很難將生與死的磨難和平靜的快樂放在一起相提並論,可福貴的一生確是如此。尤其是後來家珍死時,我們已經很少感覺到福貴之前那徹骨的痛了。因為他覺得家珍死得很平靜,並且還有一雙兒女在彼岸陪著她,這種歸宿理應是幸福的吧。
接下來女婿死於並不常見的搬運事故,外孫死於福貴自己的“粗心大意”,經歷了一個又一個的親人離世的福貴,這個時候,他似乎看開了,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反倒以自己把親人一個個送走安葬而深感安慰了。
誰都無法抵抗命運,所以,就和命運握手言和好了。
老年的福貴心態更加平靜,伴著一頭和他一樣風燭殘年的老牛,慢悠悠地在田間勞作。他把自己的名字給了牛,兩個福貴是如此相像,不僅是各自目前的處境,甚至連之前漫長睏頓的人生他們之間似乎都有難以分清的相似之處。
福貴把牛當中孩子一般“連哄帶騙”,在牛面前他平靜自然地提到一個個死去的家人,就如同他們一直都在,就在他和牛的左右、身邊,同他們一起勞作。
此時此刻,他和自己的命運交上了朋友。
賀拉斯說,人的幸福要等到最後,在他的生前和葬禮前,無人有權說他幸福。所以說,福貴的一生是幸福的嗎?這個時候,我們似乎又不敢妄下定論了。
然而,在書中,在福貴苦熬的一生中,我們時常見到福貴心滿意足的感嘆:
我娘常說,只要人活得高興,就不怕窮。我從戰場上撿了一條命回來,到了家龍二又成了我的替死鬼。我對自己說,這下可要好好活了。家珍說得對,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麼福份了。我們這輩子也算經歷了不少事,人也該熟了,就跟梨那樣熟透了該從樹上掉下來。
“活著”在中國的語言裡充滿了力量,即使經歷太多的變故與不幸,“活著”仍然是永不磨滅的信念。同時,幸福與否也不全取決於人生中變幻不定的遭逢,而在每個人對待它的不同方式。
在外人看來福貴苦挨的一輩子,在他本人看來卻是“平平常常”的。雖然如他自己所說“越過越落魄”、“越活越沒出息”,活到最後他卻是最無牽掛、無憂慮、心滿意足的一個。
就像故事最後福貴對牛說的那句話:話還得說回來,你年紀大了,能耕這麼些田也是盡心盡力了。這句話,同樣也是說給他自己聽的。命運安排他不間斷地去領受各種苦難的洗禮,而他一步一個踉蹌,走到今日也算盡心盡力了。
4、通過《活著》反觀現實:生活只屬於每個人自己的感受
作者說,生活是屬於每個人自己的感受,不屬於任何人的看法。
其實,細想一下,不管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人,他們都是為著活著本身而活著,而非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很少有人因為一時的挫敗而放棄當下美好的生命。
“活著”本身就有一種神奇的魔力,“活著”本身就自帶耀眼的光環,“活著”本身就代表著難以磨滅的希望。
而同時,幸福與不幸永遠都是相對而言的。常言道,知足常樂。然而,當我們從《活著》回到現實生活,便會發現在我們周圍鮮有輕易知足之人。
名利場上,人們於不知不覺中明爭暗鬥,爭來斗去,成功者在聲名顯赫中忘了初心,迷失了自己;而失敗者則在恍惚中淪為迷途的羔羊,不問方向,更不知來路。更主要的,在這個過程之中,我們所失去的是生活中最寶貴的東西,快樂。而快樂無論是和名利、財富,還是與浮華、享受都沒有直接的關聯,它只源自於內心的淡然和平靜。
或許,與之相比,知足之人有缺乏鬥志之嫌,因為他們常常表現出一種安於現狀的平和。其實,知足並不等同於消極、或是墮落,不,它代表的不是它們。知足,所詮釋的無非是一種樂觀的生活態度。
生活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感受。就如同福貴,只要他自己覺得幸福,那麼他就是幸福的。別人眼中對他的看法,也就是苦難中的倖存者,是不準確的;而唯有福貴他自己對自己的認識才百分百正確,他經歷的是自己獨有的生活,他活著的意義全在他盡心盡力的忍受和反抗上,全在他樂觀、無怨無悔的態度上。
人生在世,我們要的就是這種樂觀積極的生活態度。即便生活總時不時虧待我們,即便在奮鬥的過程中除了磨難和挫敗,還有那麼多的無聊與平庸,即便現實和夢想之間總隔著一條難以踰越的鴻溝,即便,即便……